路永夕只是摇头:
他当然清楚这事从头到尾的错处只算在那个老巫婆头上,可他们这些精灵都被老巫婆和梅里亚的恩怨牵扯进来,但梅里亚拍拍屁股就走了,剩下他们还要在森林里求活,就不免要对老巫婆妥协,可是他们分明前一晚还在对老巫婆团结一致地破口大骂,等他们走后却要这么委曲求全,如此前后不一,做出决策的人大概会被人指着脊梁骂吧?
为了公理和正义起身对抗强权自然没有问题,重义气为朋友出头当然也是没错的,至于为了生存下来向强者低头这种事更没什么可说的。
唯一有问题的,怕只是那个老巫婆的态度罢了。
“弱者在强者的自我边界中,只能获得有限的尊严和自由”,协会将这句话作为入会成员的第一守则,作为警告和让他们用以自省的手段,果然很有先见之明。
“不说这个了,”赛恩特也摇了摇头,然后对站在他旁边的莉莉娅娜说,“你还要等多久?”
“等到太阳没入地面,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然后一直都等不到吗?”
赛恩特柔和地浅笑,伸手去摸了摸自家妹妹的头发,路永夕明明知晓这个男性生物,却还是被这种阴柔的秀美给震撼到了,他愣了片刻,整理心神后,又问:
“你们等什么?”
“这是我们部落的一个习俗,如果在冬夜祭还没开始时,有纯洁的精灵少女得到了独角兽的亲近,那骑着独角兽出行的少女就可以在冬夜祭上获得所有精灵一整年的祝福,不过,”莉莉娅娜停顿了一下,说,“独角兽的踪迹已经很久没在这个森林出现过了。”
路永夕就转头看了看赛恩特,“独角兽只会接近纯净的少女”这个传说也不是只在以前那个世界有,但赛恩特对他的目光无动于衷,路永夕就说:
“那我在这里不合适吧?”
“其实独角兽只会亲近心灵纯净的人,”莉莉娅娜捂住嘴角,笑得眼都弯了,“不论男女的,只是一般会选女性作为主人而已,我觉得艾伯特你是个好人啊,心灵也很纯净啊,为什么不合适?而且其实我们都不抱希望,当然你要是不喜欢和我们说话的话自然是可以走的。”
“我的心灵?”
那想来是既晦暗又驳杂。
他默默地摇头,心想他自己也绝不是什么纯良之辈,也会在暗地里阴狠地诅咒和嫉妒超过自己的人,也会肆意地嘲笑和看轻不如自己的人,只是他习惯藏住自己的心思太久了,久到连青梅竹马的苏梨都看不明白,其实要是她真的清楚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会失望她喜欢的其实就是这么一个玩意吧?
只是……
“在那个世界,自己是真的死了的吧?”
那么苏梨……
自己到底是希望她彻底忘记自己呢?还是自私地希望她的心里可以长久地留存自己的印记呢?
他正想开口说话,表明自己离开只是出于不想给他们添麻烦,绝不是讨厌他们。
但森林里忽然传出萧萧的风声和节奏极快的击地声,不久后,从那里射出来一道白光,朝他们迅速逼近,路永夕心底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却在长久的睡梦醒来后又忘了自己根本就已经把惯用的武器以及那些家当一起给扔在了领主的庄园里,所以此时只得赤手空拳相对,但没等他搭起架势,那白光就急停在三人的面前,发出了“唏律律”的长嘶,带起的长风一时间吹乱了几人的衣服。
这是一匹通体雪白、身形高大的骏马,头顶处生出一根螺旋状的、花纹极其繁复的独角,此时正打着响鼻,从粗大的鼻孔中呼出白气。
“这……”
路永夕想到之前那股声势,心想这种生物就算不是跟那头银狼一样的存在,恐怕也是跟那个叫汉内尔的大叔差不多在一个层次。
“啊啊啊!”
莉莉娅娜却尖叫起来,伸手去抓那只独角,那只异兽先是扫了一眼路永夕,见他不说话,就顺从地低下头,任她触碰,仿佛是在进行一个仪式,当少女的手和那只螺旋的独角相接,不可思议的圣洁白光笼罩住了精灵少女,却只是短短的一瞬,光芒就消失不见了,在那之后,这头异兽便跪下前肢,仿佛是在邀请少女做到它的背上去骑乘。
精灵少女也顺从地骑了上去,然后那头独角兽站起,任由少女抱着它的长颈,来回逡巡走了几步。
赛恩特见状,长长舒了口气,取出一个口哨婉转地吹了几声,不久后,部落里走出来一群年老的精灵,见到这幅情景,都不由得激动起来,老泪纵横。
然后他们对骑在独角兽背上的莉莉娅娜跪拜俯首,口中西里呼噜地冒出一大堆路永夕根本听不懂的优雅音节。
“行了,还有客人在。”
赛恩特只是淡淡地说。
那些老人这才起身,纷纷用右手贴额,对路永夕做了一个他看不懂的动作,又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赛恩特就在一边解说:“那是在说‘愿月光女神永远护佑你’的意思,一般来说,要这么回礼……”
路永夕也就只好按照赛恩特的教学来做。
“那是我族最尊贵的客人的回礼!”
但一些老人明显觉得不对,就用大陆通用语说。
“行了,要不是这位在,我们估计在昨天就亡了,而且这头‘尤尼克尔’明显就是他引来的。”
“就算是如此,殿下也该让他参加祭典后让所有精灵认识了才能说他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
“现在就去不就行了?”
赛恩特只好无奈地说,然后优雅地请路永夕跟他们一同去参加祭典。
路永夕想了想,就说:“我要先回去跟娅尔薇忒说。”
“我让人跟她们报信就好了。”
“不,既然我是先跟她说定了,怎么好意思乱了顺序?”
赛恩特想了想,忽然微笑起来,又对路永夕伸出手:“我听说你们人类要交朋友,是要这样吗?表明自己没有武器的意思?”
路永夕只得去握住他的手,使劲晃了晃。
“那么,今晚再见,我的朋友。”
“我也要!”
莉莉娅娜也跳下来,急不可耐地抓住少年纤细苍白的手,也使劲晃了晃。
一旁的那些精灵老者看到这一幕,欲言又止,最终却也只是无奈地保持了沉默。
……
当路永夕按记忆回到那个地方的附近时,正好看到那个汉内尔大叔在屋子门前徘徊,还颇为骚气地在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看到路永夕双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从转角处走出,顿时身体一僵,活像是个机器人般,一卡一卡地对少年勉强打了招呼。
路永夕看到这一幕,顿时也惊奇不已:
他心知自己跟娅尔薇忒算是有点小暧昧,所以这大叔的目标绝对不会是那个贵族少女,但娅尔薇忒对那个御姐梅里亚的介绍是什么,“学者、药剂师、女巫和预言家”,而教会统治的中世纪里最出名的一个标签就是“女巫狩猎”,虽然这是异域他乡,这个教会骑士多半会有所收敛,但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想对那个梅里亚用美男计骗她跟他会去先那啥玩腻了再处以极刑?
路永夕看他那粗犷的大胡子,想:
“钥匙三块钱一把,十块钱三把,你配吗?你配几把?”
汉内尔就勃然大怒起来:“你那是什么眼神?”
路永夕就摇头晃脑地背起了他们宗教的圣人保罗写的经典:“你们和不信的原不相配,不要共负一轭。”
面对这种对熟悉教义经典但又不信教、还吐槽精准犀利的小鬼,汉内尔也只得伸出中指,表达自己无言的愤慨。
但他还是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解:“我们高卢人……”
“你就算是罗马人也还是不相配啊,除非你想放弃回归你主的怀抱的可能。”
路永夕只是平静地敲门,等娅尔薇忒出来迎接,他就忙不迭告诉她前不久在野外的见到的那些事情,两人在对话和交谈中梳理清楚了大略,却完全无视了站在一边的大叔,只是径自关上了门,都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这么说,那对双胞胎精灵兄妹是在王位争夺中失败了的流亡在外的月精灵的王族?”
“对,不过他们倒没有要回去的野心,反倒是那些长老一直都想要让他们重新夺回王位。”
梅里亚跟路永夕解释。
路永夕就隐约想到了华夏史里那对被苻坚收入后宫的兄妹,叫什么来着?那首诗又是什么来着?凤凰……凤求凰?不对!那是“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也不对!貌似这是李白写的《登金陵凤凰台》,苻坚统治的王朝是叫前秦?那都城肯定不是金陵,应该是长安?或者洛阳?说起来,也怪不得后人说什么“眼前有景道不得”,李白这分明是仿的是崔颢的《黄鹤楼》!而且他觉得李白这诗分明有点俗,仔细想来仿《黄鹤楼》是其一,其二那“长安不见使人愁”这股登高望远、怀才不遇的心境不就跟《滕王阁序》一脉相承吗?不过说到登高望远,不是首先该想到王粲的《登楼赋》吗?至于辛弃疾的《水龙吟》、王安石《桂枝香》其实也差不多啊,为毛只认为李白的这诗有问题呢?
路永夕脑子里转了一大圈,意识自己的思路都拐到那种鬼地方,便收回了心思,不再多想,正准备跟娅尔薇忒说冬夜祭的问题,却又忽然福灵心至,想起来了:
“凤皇凤皇,止于阿房,何不高飞还故乡?何故在此取灭忙?”
貌似还有一句是:“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于是那段有些模糊的、却只是在原本那个世界发生的历史顿时就清晰起来,不过那对姓慕容的兄妹——还是姐弟?——貌似跟这个世界的这对也没多大关系,除了倾国倾城的美貌之外,更不必说也没有个大反派觊觎他的……
不,长成赛恩特那个样子,怕是以后真的会遇上有些特殊爱好的人觊觎他的**。
路永夕也就不再想这个问题,但之前的那个思路让他迫切感到自己的记忆或许现在还牢靠,但以后说不定会忘光,现在魏君卿又不在他身边,也不需要解释那是怎么来的,那些古诗文涉及的典故又是什么,现在把那些东西记下来总好过以后无论怎么想都记不起来比较好吧?
他就向梅里亚借了纸和笔,御姐迟疑地看他,在这年头羊皮纸本来就不便宜。
但她还是在娅尔薇忒的注视下让出了自己的书桌。
路永夕就坐了下去,先是很不习惯地拿起羽毛笔凭空尝试去写了几个字,然后取过一张空白的羊皮纸,先是记下了那两句童谣,在旁边写了寥寥的几句注释:“记前燕慕容冲姐弟旧事,昔燕为秦破,此二人充入苻坚后宫……”
然后沿着那个思路又写了《登金陵凤凰台》、《黄鹤楼》及想到的一系列诗文,很快,偌大一张羊皮纸就挤满了路永夕清秀隽逸的字迹,接下来,他正想一气呵成,按时间轴来记他还可以背诵的诗文,却又听到门外传来让他们去参加祭典的喊话。
他也就只好被娅尔薇忒拉起来,一路上都是心不在焉地想自己记得的先秦文学诗篇里有多少的作者是没在魏君卿的历史课上听到的,不过魏君卿说的春秋战国的历史其实面貌也有不少是相近的,只是在后半段,并没有一个诸侯结束了战乱,而是学术派别反过来压倒了政治,墨家北上,建立了国家,却也止住了各国的战乱,但这段历史魏君卿只讲了个梗概,所以路永夕也不好说像是屈夫子这样的人还写不写得出《离骚》,太史公不是说了吗,“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但他并没有注意到,梅里亚其实是可以看懂他写的文字的,所以要在他走后换衣服出门的御姐反而在外套里藏起了这份羊皮纸,她察觉到这份文字中的东西是张奂那些人交换和教学的书籍中所没有的,而且路永夕在写的时候不使用竖排的习惯,而是用的横排,所以梅里亚反而可以看出来那字里行间的诗意和少年习惯了硬笔所书的字体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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